夏决明五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在她当时看来也就绿豆儿大小的一件事儿。她从郊外的房子搬到了新家，新家是什么样子的，小女孩不感兴趣。她反而对自己头上一只黄一只粉的两个皮筋儿扎得两个小辫子极为苛刻，认为它们破坏了某种“平衡”。
可是世界就是这个样，没什么平衡不平衡。五岁的夏决明刚刚背会妈妈的手机号——也是她上小学前唯一记住的手机号码。虽然此时的她不会想到，直到这串数字变成空号，她也没有打出去一次。作为母亲的女人留着一头自然直又富有光泽的长发，眉眼弯弯透出一股子古典气。
但是夏决明长得既不像父亲那样方正，也没有母亲那种明媚的俊脸。最大的优点就是白，洗完澡后几乎白得发光的那种白。鼻子眼睛平平淡淡，扔人堆儿里都捡不出来，头发密却也不服帖，披散着就像刚甩完毛的狗一样膨着，好好束起来才是正道。
因而小孩很不满意现在的两个辫子，显得她活像个裁缝店里随便做的大头娃娃。更别说两亲也没这个耐心在意她两个头绳一样不一样，他们满脑子就是到了市区，房子离超市商城是那样近，再也不用跟郊区的门市吹胡子瞪眼了。
两亲在那里风风火火忙着装修，小小的夏决明就在墙中间那片地板上趴着画画。她在那里画三个小人儿:最左边的男人脑袋像个核桃壳儿，最右边的女人跟挂着半片海苔的鸡蛋似的，中间牵着的那个“不成人形”的小小人儿，就好像撕碎的彩布风筝。
那个年头的装修没现在那么多讲究，除了阳台、厨房和洗手间墙上贴了瓷砖，其它地方也就大面积刮了惨白白的仿瓷。没几天功夫装完后，她爸看她那个画，一时乐了，便贴在阳台西墙正中央看着。
虽然这张破纸现在早已被再次装修时连瓷砖一起扒掉，不知道在哪个建筑垃圾堆，又在什么时候沤烂了。
夏决明六岁的时候，在幼儿园里上学前班。
依稀记得被称作母亲的女人这时候换了一个酒红色的翻盖手机，指甲油一样的光泽，也足够时髦。她的工作似乎越来越忙，在当时看来似乎是当然的，因为女人刚刚从超市前台买烟的职工升到了店长。爸还在做汽修，没什么固定的上下班时间。夏决明那段时间总是这家住一晚，那家住两晚地过，可惜她还认床也认生，到了十点钟也睡不着。
等到夏决明七岁的时候，她已经升到了小学一年级。当爷爷一手牵着她，一手拿着一个卷成棒槌的奖状回到那个有着白惨惨仿瓷的、空无一人房子时。她才发现——市中是个大超市，有的人已经走丢了。
即使听到“广播”也没人到“前台”认领。
从此夏决明的脸上除了糯米似的白，还多了青青紫紫红红。女人忙到不行的时候甚至会忘了给孩子洗个脸洗个澡，衣服就随意堆着。一年级的夏决明不喜欢早上的大课间，做操很累，没人给她装过灌好水的保温杯；下课很闲，有更闲的孩子会拿扫帚扔向她的脸。那个场面像极了老书里说的投壶，而夏决明就是那个“壶”。“壶”不会躲，她瞪大眼睛看着突如其来的长棍儿，只不过一瞬的事儿，高粱壳顶做的扫帚头就捣到了她左边的眼眶。
然后她眼睛也睁不开了，眼泪汩汩如电视里济南城涌出的泉水。等到老师打开门，看到的就是她红而肿的脸，以及发青的眼眶。底下的孩子们没有吱声，夏决明变成了一根插在讲台上的草莓味棒棒糖，脸气球那样涨涨涨，涨出不健康的粉色。
“谁干的?你们看看夏决明的脸。之前多好看一小姑娘，你们做什么？”老师还算年轻，但好像没见过这种场面。她拍拍夏决明的肩膀，示意她说出“造反”的小匪匪。但夏决明看不清，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有一点点脸盲的毛病，才半个学期，对当时的她来说，不足以让她记住班里二十个人。她没办法指认出“凶手”，没办法牟足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在发抖，眼泪淌在脸上像蚂蚁爬一样一刺一刺的。
上课铃响了之后，所有闹剧卸下帷幕，等到下午放学，夏决明脸上的肿块也消下去一些。大家集体失忆一般忘记了一切。回家后的夏决明用洗洁精和太阳能水管放出来的温水仔仔细细地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明显不对称的面相和身后父母的结婚照。
“好难看。”
她也不知道那时候说的是谁。
从此夏决明的校园生活被自己安排在教室、操场和厕所这三个不得不去的地方。像她的头发一样牢牢束着。可是皮筋不常换就容易突然崩断，人的行动固定了，无论福祸都对得更加准些。所以她在去厕所路上被突然扯倒，在操场上被猛地一推、磕到水泥地上摔得头破血流也不足为奇。那时，小学的医务室没有太好的水平，作为母亲角色的女人的电话不易打，忙得不行。最后夏决明还是在被包扎好伤口后自己放学后悄悄溜回了家，半认真地照了照镜子。
遗憾的是，等到皮肉伤的血凝固了，流无可流了，孩子在痛和困意交加的晚上睡着了。也没等到其他的家庭成员回来。第二天天亮，她在被洗脸的时候显然感觉到了对方愈渐稀薄的耐心——脸上的血痕都是被沾着肥皂沫使劲搓掉的。
“学会好好相处，别跟同学闹矛盾，我看别家的孩子都白白净净的，就你整天还闯祸呢，没点女孩儿样。”她爸骑着电瓶车带她上学，说着他觉得很轻松的玩笑话。夏决明一声不吭地坐在后座，想着，今天会发生什么新的事情吗?
于是几个孩子的欺凌一天天扩大成了群殴。地点也从教室操场转移到了一楼的男厕所。夏决明脸色发白，打到腰窝和关节的时候条件反射地把自己团成一个西瓜虫。她的指甲很久没剪了，在被拖进门的那一刹那，闭着眼胡乱抓着。有时能听见“嗷呜”的一声叫，那是她“终于”抓伤了某人的手。
等到上课铃响，等到五分钟后人跑回教室，等到十五分钟后她慢慢爬起来，走回教室时。等来的是兴师问罪。那些孩子已经把过错推到了她身上，还绘声绘色讲述了她是如何如何挑事，又是如何如何非要打架不可。
等到这节课下了课，又到了新的大课间。难得不用做广播体操，夏决明心头惴惴躲到了操场边上的樱桃和樱花混杂的几棵树后面。可是不太凑巧，还是养殖场抓小鸡一样地被揪了出来，拖进操场一角的沙坑。
头发、脖颈、袖口、耳朵……被沙沙粒粒灌了个遍不能说是感觉良好。夏决明这次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疯狗样在沙坑中扒挖乱撒，自己被沙尘激得两眼通红。对面一个小孩感觉她眼睛好像马上就要从眼眶中脱出，吓得愣了三秒。夏决明猛得扑向他，对着他肚子一阵猛踹，哭喊着扯破了他的衣服。其他孩子被吓住了，拉架、拽她的耳朵。夏决明仿佛没有了痛觉，对身后的那些攻击视若罔闻，逮着面前的那一个不放，拼了命地把他的手腕扭脱臼。
终于，不知是谁跑去添油加醋地告了教导主任。夏决明一声不吭，在主任说要夏决明家长来一趟的时候，突然暴起，狠狠地咬了主任指向她的手指。
“我家长来不了！”她一边尖叫一边跑向医务室，中途还歪歪扭扭从楼梯间磕碰几次。医务室老师被突然推门而进的小女孩吓了一跳，看到面前披头散发一身灰，右耳被撕下一道缝的夏决明，一时间不敢碰她。把她哄着坐在凳子上，自己去屋里拿药。
夏决明现在才想起来疼，红红的东西从耳朵根丝丝渗出。她越想越疼，越疼越委屈，越委屈越想哭，最后歇斯底里地狂喊，一边喊，大滴的咸水混着灰尘流进嘴里，脸上一道灰一道白组成了小小几道斑马线。医务室里也有别的孩子，就在她不远处的长椅上打吊瓶。她饶有兴趣地看夏决明抹眼泪，嗲里嗲气地喊道:“医生姐姐，换瓶啦。”夏决明才注意到她，她也眯着眼对夏决明笑。
等到伤口被清洗干净上好药，夏决明后头的小同学还在打第二瓶针。小同学冲她招招手，等夏决明凑近，蹭着她耳朵念:“别上课啦，我们就在这待着吧。”她的眼尾有一点儿上翘，眯起来像只狐狸，睁开眼又觉得乖顺，三眨两眨眼睛，又问:“你是踩到什么猎人的陷阱掉下去了吗?我昨天刚听过这个故事。”夏决明摇摇头，期期艾艾地吐出前因后果。“小狐狸”点点头，忽而“呜——”地哭起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能让医务室的老师听见。
老师点着小碎步过来，问道:“小如怎么哭啦？”孟如梭才把声音放小，模模糊糊在外人听起来就好像拼命忍住不哭似的:“医生姐姐……我的小伙伴被……被坏孩子欺糊了。她……她都不敢讲……哇——”说着拿没打针的小手抹了两把眼泪，装模作样地稍稍抬起来打着针的手作势要揉眼睛，又赶紧放下，看着一副令人心疼的模样。旁边突然上位“小伙伴”的夏决明惊了个呆，听医务室老师正打电话上报什么“校园暴力”的恶劣事件，又看本该“嘤嘤嘤”的小朋友悄悄对她眨眨眼。
事后夏决明才知道这个心机崽叫孟如梭，好巧不巧下午分班跟她分到了一起。放学叫家长的时候，夏决明的爹妈照常推脱没时间，说是小孩子玩闹不是大事儿，大人不应该瞎掺和。只是被她撕了上衣的学生家长其实汹汹地走进办公室，话还没说半句，路过的孟如梭又大哭大闹地拽着夏决明抱住班主任老师，嘴里念念有词“不许你欺糊她欺糊她。”家长刚骂了两句，办公室其他老师就看不下去了，大家鼓捣了半小时去传达室搜监控录像。一下前因后果明明白白，顺便还把之前的事儿抖了个干净。
夏决明面上没什么表情，家长在旁边黑着脸把臭小子骂了一顿，塞给她二百块钱。“叔叔给你赔礼了，嗬，小姑娘真坚强。你看你就原谅这个兔崽子，他，他不听话他！过来，跟人家同学道歉。”夏决明的视线和听力好像突然模糊了起来，她的全部注意力全在孟如梭假哭狡黠的小脸和被捏着手指肚的触感。
“OK！明仔，请我吃话梅糖！”放学路上，孟如梭拉着夏决明的手就往小卖部跑。买了一大袋没拆装的，两个小学生就觉得是个巨款了。
此后两个屁孩就此混熟，半年的日子也没有上房揭瓦。一年级最后一个考试出成绩那天，夏决明照常拿了奖状，临了问孟如梭:“你那时候为什么帮我啊?”
孟如梭嘴里的话梅干还没嚼完，嘟囔一句:“总有一种莫名的悲伤，在没有天使的天堂。”
“嗯?”
“表哥哥电脑上教的，他说有……嗯哲理。”
此后的小学几年，夏决明认识到了，她这个天下第一的“悲伤天使”。不仅是个表里不一的戏精，还是个——
“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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